来源:天勇谈经济

周天勇
近年来,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迅猛发展,一种观点开始浮现并引起讨论:有人认为,AI所赋予的强大数据采集与处理能力,将使中央计划机关能够精确掌握全社会的生产与需求信息,从而实现资源的优化配置,计划经济将因此取代市场机制。更有甚者,憧憬一个由AI驱动、物质财富充分涌流的“技术乌托邦”,认为共产主义按需分配的理想将借由算法得以实现。这种观点看似拥有“科技前沿”的光环,实则是对经济规律的根本性误解,也是对市场机制不可替代功能的忽视。本文旨在论证,即便在AI时代,配置资源最有效、最基础的方式依然是市场机制,计划经济的固有缺陷无法因技术进步而消除。
一、生产分工与协作的永恒性:市场作为协调器不可缺席
AI时代,生产的复杂性与专业化程度非但不会降低,反而会因技术的精细化而空前加深。从芯片设计、算法研发到数据标注、硬件制造,再到应用于千行百业的解决方案,产业链条将更长,节点将更多,跨界融合将更频繁。这种高度发达的分工网络,需要一个能够高效协调无数分散决策的机制。
市场机制的核心功能之一,正是通过价格信号,自发地、无时无刻地协调着全球数以亿计生产者和消费者的行动。每个企业根据价格信号决定生产什么、生产多少;每个消费者根据价格信号和自身偏好决定购买什么、购买多少。这个过程无需一个中央机关来指挥,却能在动态中形成秩序。AI可以优化企业内部的运营(如精益生产、智能仓储),可以提升平台匹配的效率,但它无法替代由无数自主个体通过价格互动所形成的、对分散知识的利用过程。正如哈耶克所言,社会经济问题主要是“如何利用知识的问题”,而市场正是利用分散的、默会的局部知识的最佳制度。AI本身不创造新的协调逻辑,它只是嵌入在市场这一更基础的协调框架中,提升其运行效率的工具。只要分工存在,对分散知识的协调需求就存在,市场作为“看不见的手”的核心作用就不可替代。
二、信息的本质与集中处理的不可行性:主观偏好无法被完全数据化
主张AI计划经济者,其逻辑起点往往是认为AI可以实时收集和处理“全息数据”,从而掌握一切信息。这一设想存在两个根本性缺陷。
首先, 信息本质上是分散、主观且动态的。 消费者的需求并非一组静态、可完全量化的参数。它包含大量主观的、情境化的、甚至未被自身清晰意识到的偏好(“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,直到我看到它”)。市场交易行为本身,就是这种主观价值判断的发现过程和表达过程。计划机关试图预先采集“需求信息”,所能得到的往往是失真的、滞后的、被简化了的表象,无法捕捉瞬息万变的价值感知海洋。
其次, 信息集中面临无法克服的激励与成本问题。 要让生产者和消费者毫无保留地向中央系统上报真实信息(成本、产能、偏好、创新想法),需要一个强假设:个人、企业与国家的利益高度一致。现实中,利益分化是永恒的。上报低成本以争取更多资源、夸大需求以获得更多配给、隐瞒技术突破以维持竞争优势……在缺乏市场竞争检验的情况下,信息扭曲和博弈行为将充斥整个系统。AI再强大,处理的也只能是输入给它的“数据”,当数据从源头就因利益冲突而失真时,基于此做出的“最优计划”无异于沙上筑塔。市场则通过竞争和自愿交易,天然地筛选和激励真实信息的披露。
三、利益分化的客观性:计划经济无法解决的动力与监督难题
如前所述,个人、企业、地方、国家之间存在着多层次、多维度的利益分化。市场机制承认并利用这种分化,通过产权、利润和竞争,将个人对利益的追求引导至增加社会财富的方向(“主观为自己,客观为社会”)。
计划经济若要有效运转,必须假设一个“慈父般的”全能计划者和“大公无私”的执行者体系。这不仅是道德上的高要求,更是制度上的不可实现。一旦剥夺了市场利润和竞争淘汰的约束,计划指标的完成与否、资源分配的决策权,就成为了权力而非效率的角逐场。此时,决定生产的将不是消费者需求和技术可行性,而是讨好上级、争夺预算的能力。AI可以辅助计算,但无法解决“谁来监督计划者”、“如何激励每个人按计划行动”的根本性制度难题。没有市场带来的“创造性破坏”压力,经济将陷入僵化与停滞,苏联后期“柜子里的计算机”无力回天的历史教训已然证明了这一点。
四、平台竞争的必要性:单一中心必然走向垄断与低效
AI时代催生了强大的电商和供需匹配平台。有人设想,是否可以建立一个全国唯一超级AI驱动的“国家统一的供需市场总平台”?这实质上是数字形态的计划经济。
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告诉我们,垄断(即便是技术驱动的垄断)必然导致效率损失和服务质量下降。一个全国唯一的平台,将缺乏改进算法、提升用户体验、降低交易费用的竞争压力。它将拥有定义规则、分配流量、抽取佣金的绝对权力,成为资源错配的新源头。相反,多个百货式与垂直化平台并存竞争,通过差异化服务、技术创新和价格竞争,才能持续推动交易成本的下降和消费者福利的提升。淘宝、京东、拼多多等多平台共存的格局,正是市场活力之体现。竞争性平台的存在本身,就是市场机制的运行结果和组成部分,它们拓展了市场的边界和效率,而非取代了市场。
五、价格的核心功能:市场是价值发现的唯一有效途径
只要存在分工和商品交换,就需要一个尺度来衡量不同商品的相对价值,以便于计算和交换。这个尺度就是价格。价格并非简单的数字标签,它是浓缩了海量信息(成本、稀缺性、需求强度、未来预期)的信号。
市场通过无数买家和卖家的反复博弈、试错,自发地形成均衡价格。这个过程是一个持续的价值发现过程。中央计划机关试图用AI来“计算”价格,面临无法逾越的障碍:第一,它缺乏真实的、基于真金白银交易的偏好显示机制;第二,如前所述,它依赖的投入产出数据可能失真;第三,一旦价格由行政权力(哪怕借助AI)确定,它就脱离了市场的检验,极易成为寻租和扭曲的工具。计划价格要么僵化,无法反映瞬息万变的供求;要么沦为行政分配资源的工具,失去其引导资源配置的核心功能。AI可以分析历史价格数据、预测趋势,但它无法替代市场本身作为“价值发现机器”的根本角色。
六、价值的二元性:供给成本与主观效用的永恒张力
商品价值由客观和主观两个维度共同决定。客观维度体现在生产端,是凝结的要素成本(劳动、资本、技术、数据等);主观维度体现在需求端,是消费者因人、因时、因地而异的效用感知。
市场交易正是这两个维度相遇、碰撞并达成妥协(形成成交价)的场所。成交价可能高于或低于“客观成本”,其差额正是企业家利润或亏损的来源,也是驱动创新和资源流动的动力。试图用统一的“能源瓦特”等物理单位来衡量一切商品的价值,是试图用客观维度完全吞噬主观维度,这忽视了经济活动的人文属性和主观性。一杯咖啡的价值不仅在于其消耗的咖啡豆、水和电能,更在于它带给特定消费者在特定时刻的提神效果或情感慰藉。AI可以精确计量前者,却永远无法量化后者。市场通过允许自由议价,包容并展现了这种主观价值的多样性。
七、货币的不可或缺性:市场机制的血液与基石
只要存在商品、存在交换、存在价格,就必然需要一种普遍接受的交易媒介和价值尺度——货币。无论是纸币、电子货币还是数字货币,货币作为支付手段、价值尺度和贮藏手段的功能在AI时代只会增强,不会消失。
货币是市场机制得以运行的“血液”。它使得复杂的多边间接交换成为可能,极大地降低了交易成本。设想一个没有货币、完全依靠中央计划进行实物配给的“AI计划经济”,将立即退回到低效的物物交换或配给制时代,根本无法支撑复杂精细的现代分工体系。认为AI可以使货币消亡、资源按“需”直接调拨的观点,混淆了技术的可能性与经济的可行性。只要资源的稀缺性存在(即使在物质丰裕的时代,时间、注意力、独特体验也是稀缺的),就需要通过某种方式进行分配,而基于货币和价格的市场交换,仍是已知最公平、最有效率的分配方式。
结论
综上所述,AI是一项革命性的生产力工具,它能极大赋能市场参与者,优化决策,降低摩擦,但它改变不了经济学的基本命题和市场经济的基本原理。信息分散且主观的本质、利益永恒分化的现实、价格作为信息载体和激励核心的功能、竞争作为创新驱动力的作用、货币作为经济循环血液的地位,这些构成了市场机制不可撼动的基石。
AI不是计划经济的“救星”,相反,它可能使中央计划在复杂动态经济中试错的成本变得更高、后果更难以预料。真正的未来图景,不是AI取代市场,而是AI增强的市场——一个更透明、更高效、更全球化、更能激发微观主体创新活力的市场经济。试图在AI时代重返计划经济,是一种无视历史教训、误解技术本质、违背经济规律的浪漫空想。资源配置的基础,过去是、现在是、在可预见的未来仍然是那个看似“原始”却无比精妙的——市场机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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